三毛一两

冰箱住民,凹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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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爸爸的那一天

冷库里发生的一点小事,一个爸爸再爱我一次的故事。


张东升在嘲笑他,在他们刚认识时朱朝阳就有这种感觉。大多数时候他不以为羞耻,因为这纯然出乎一种智识和经验上的差距。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不会在意自己和成年人之间的小小劣势,成长会抹消所有丘壑,将它们夷为平地。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些在他还不懂得抵抗和解构时就埋植内心的种子,它们日益成长壮大,在合适的时间对朱朝阳敲骨吸髓,让他感觉自己很蠢,而这种愚蠢无法用经验克服。


但是张东升现在也抓住了这些糟糕的植物,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朱朝阳。”他慢慢蹲下来,在那个昏暗的水产仓库。空气中弥漫着冷冻鱼类的味道,旁边是被胶带缠着手脚的朱永平。朱朝阳感觉时间流逝得很慢,缓慢意味着这是一段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时光,就像九岁那年周春红和朱永平离婚,就像餐桌上周春红盯着他看的时候。朱朝阳不觉得自己会死,他知道自己会以一种比死更糟糕的方式结束这件事和这段时间,相较死亡他更加讨厌浪费。


“我听李老师说,你上过她的作文班。”张东升说,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笑了。

 


朱朝阳去过少年宫的作文班,当时李老师布置了一个题目,写自己的家庭,当堂完成。朱朝阳第一次面对卷子陷入呆滞。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试着写下这几个字,感觉喉咙被人紧紧扼住。墨水堵塞笔尖,他不知道怎么接续逗号后面的半句话。


我的母亲是一位景区售票员,工作虽然平凡,但很伟大。我的父亲——


朱朝阳鼻腔里热流上涌,他仰起头来,感觉眼眶很酸。作文素材书里面的句子诡异地消失不见,他得靠自己完成这篇作文,每一天都是一次考试,他必须完成这篇作文。


我的父母很早以前就离婚了。作文是编造的工作,但里面要有点真实可信的成分。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去游乐园。游乐园,周春红是这么说的,但朱朝阳根本记不得了,他只能想起棋牌室,富贵竹,还有朱永平看王瑶和朱晶晶的眼神。


对了,朱晶晶。我们一家三口还会去逛街,父亲工作很辛苦,但看我们的眼神总是带着笑的。他试着把朱晶晶替换成自己,这时候下笔顺畅很多。以此类推,旧鞋就是新衣服,棋牌室里的烟气就是生日快乐歌,苍蝇……苍蝇就是夏天甜蜜的糖水。朱朝阳文思泉涌,几乎有些被自己的创造感动了。


我很爱我的父亲和母亲,这段回忆我会永远珍惜。写下最后一个字,朱朝阳对自己完成任务的能力感到满意,满意到再次通读一遍整篇文章。


这次他感觉自己很恶心。


 

张东升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折好的作文纸,上面是朱朝阳乱七八糟的字迹,因为写作过快导致,缺乏修改的痕迹。“朱先生,您真应该读读这篇文章。”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面上显露出一种堪称感动的神情,然后将朱永平嘴巴上的红色胶带撕开,把那几张纸递到他眼前。“你家朝阳,是个多么好的孩子。”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朱永平读出了作文纸上的第一句话。


张东升是故意的,朱朝阳当然知道。他写的都是些废话,让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感到恶心的东西,而这些胡言乱语让朱永平沉浸其中。他仍在继续读着,不自觉低低念出声来,“我还记得生日时同父亲母亲围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朱永平的声音带了点哽咽,他吸着鼻子,或许不止是因为身处冷库的,抬起来看朱朝阳的眼睛甚至微微湿润了起来。


”朝阳。“他欲言又止。


都是谎话,朱朝阳想,但他嘴巴被胶条贴着,无法发声。张东升单膝跪在他们面前,眼镜因为冷气蒙了一层雾,表情和语气都很柔和,像位心理咨询师,调解一对关系濒临破裂的父子,“朝阳爸爸,您不知道朝阳这孩子究竟有多爱他爸爸。”


爱图穷匕见,堵塞朱朝阳全身各处血管。他几乎难以思考。朱永平又声音沙哑地读了几句话,一些肉麻的陈词滥调,他的脑子终于稍微清醒一点。张东升的语气很刻意,充满一种廉价的感动,人间自有真情在,以至于可以被看作一种嘲讽。他就是嘲讽。朱朝阳知道张东升知道一切。贫穷,卑怯,邻人的窃窃私语,周春红丝袜上的破洞,朱永平放在包里的录音笔。朱朝阳有多爱数学,他的人生就充满多少不幸。他没有朋友,因为没有人喜欢他。成绩和荣耀放在他的身上,就成为一种值得他人玩味而不是称赞的东西,连带数学本身也变得卑劣起来,没人觉得他配,他自己也感觉不配。这一切张东升都知道,就像参考答案张东升看一眼就知道印错行数,朱朝阳却要耗费无数个下午靠近一个错误的结果。而现在张东升选择将一个错误的答案公之于众,因为他想要羞辱朱朝阳。


“朝阳。”朱永平眼睛红通通地看他,“爸爸爱你。”


放屁,你没有,这个世界就他妈是个粪坑,你们他妈的都是群骗子。苍蝇,冷库里是没有苍蝇的,但朱朝阳却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震耳欲聋。这时候他又想到了一些极为幽微的东西,一些他以为已经被遗忘的东西。朱永平让六个月的朱朝阳坐在肩头的照片,周春红撕掉了丢在垃圾桶里,九岁的朱朝阳偷偷捡起来把它粘好,珍而重之地夹进字典。墙上标注身高的铅笔印记,朱朝阳重新描了一遍又一遍,眯着眼睛回忆最后一次看到朱永平时父亲头顶大概的位置。他永远是被成年人世界抛下的那个,朱朝阳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但他仍然无法无动于衷,无法复仇。成年人将事实创造出来然后扭曲撕碎遗弃,他却无法当周春红和朱永平已经死了,这不公平。


朱朝阳的两行眼泪也流下来。不是,不是,我要的不是这样,我根本不想流泪。他试图辩解,但无法出声。声音在胸腔和喉咙里撞击,朱朝阳无法平稳自己呼吸和发生的节奏,他感觉自己像头不能自已的野兽,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他距离自己所向往的数学如此遥远。


“爸爸……”不,朱朝阳想说的不是这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东升放下稿纸,身体前倾,转向朱朝阳,像是终于被这父子情深的场景感动。剪刀出现在他手中。朱朝阳可以看到他带着雾气镜片后面的眼睛,毫无感情,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笑意。


“朱朝阳,你还有机会。”他一边说着,一边剪断朱朝阳嘴上的胶带。朱永平喘一口气,眼神殷切地转向朱朝阳,如释重负。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张东升的眼睛盯着他,“朝阳,你爱你爸爸吗?”


机会。到这时候朱朝阳平静下来了。“爸爸,我也爱你。”他说,唇边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聚白雾,脸上犹自带着泪痕,但眼睛并没有看着朱永平。


张东升剪断朱朝阳手腕上和脚腕上的胶带,扶他站起来。朝阳,朝阳,怎么样,还好吧?没关系吧?朱永平膝行过来,眼里带着关切。


“朱朝阳,你爱你爸爸吗?”张东升帮他活动肩膀和手腕,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揉搓朱朝阳通红带着尘土的膝盖。“你爱你爸爸吗?”张东升把剪刀递给他,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爸爸,我也爱你。”


这一次朱朝阳说话发自内心,没有条件的爱只配死者拥有,他从未感觉如此轻松。


血溅到他的脸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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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9